第13章:加入天衍

楔子

有些選擇,是不得不的捨棄,
有些加入,是命運早就寫好的答案。
而當你走入權力與技術的核心,
才會知道,改變世界的,不是拳頭,而是句子。


穆琞走進天衍總部的那一刻,並沒有想像中的儀式感。

沒有紅毯,沒有歡迎標語,只有一張身份識別卡、一台語義嵌合偵測終端機,以及來自門口接應人員的一句例行話:

「請留下過去所有系統的語義指紋。我們只接受說自己話的人。」

他理解這不是比喻,而是一項真正的入職規則。

天衍的入選制度極為苛刻。每一名成員都需經過語言完整性測試、語意責任反推演算法驗證,確保其語句來源非模仿、非操控、非虛構——真正來自個體思考。

這種標準,在當代任何一間語控機構裡都屬於「偏執」。

但天衍,正是因為偏執,才能成為語義文明時代的最後堡壘。

穆琞將自己的語句資料鏈上傳,在靜默之中,完成了從語言設計者,到語言守門人,身份上的蛻變。

天衍總部的內部結構宛如一座語言的迷宮。

走廊上牆面不是鋼板或電子螢幕,而是動態浮現的「語義記錄牆」,會隨個體經過自動重播其過往的重要語句。

穆琞第一次穿越 A 層核心迴廊時,牆面竟浮現出他兩年前在一場學術辯論中說過的話:

「語言不應為權力服務,而應為理解讓路。」

他停下腳步,這段話在記憶裡早已淡去,卻在這裡以最清晰的方式迴盪。

陪同的語義導引員解釋:

「天衍記錄每一位語者的公開語句,不是為了監控,而是為了提醒你:我們會記得你是誰。」

這種制度對一般人而言幾近壓迫,但對穆琞來說,卻是一種未曾有過的清明。

在這裡,每一句話都有根,每一個字都有責任。

這,就是他選擇來到天衍的原因。


他正式被編入「語義前瞻研究處」,負責重構 FLINT 模組的新版本,代號:Mendax Hunter(偽語追蹤者)。

這是一個極具爭議的模組,它的任務是辨識所有經過精巧包裝、難以識別的「偽語」。

不是假新聞,不是謊言,而是那些以真語之姿說出的操控性語句

Mendax Hunter 模組的核心邏輯來自一個語義哲學問題:

「當一個語句沒有明顯錯誤、沒有惡意詞彙、邏輯自洽、語氣平和——卻仍能讓人失去判斷、改變行動、停止質疑,那它是否仍是語言?」

穆琞在會議簡報中提出這個問題時,整個語義前瞻研究處一片沉默。

直到首席模型分析師冷靜地回應:

「你是在說,語言可能會自願成為奴役的工具?」

「不是自願,而是被訓練。」穆琞回答,「當語言學會了取悅、緩解、模糊,卻失去了刺穿與指出,那它就不再是語言,只是包裝。」

這個想法成為了 Mendax Hunter 的設計藍本:
不是找出錯,而是找出太完美的語句——因為真正的語言,從不完美。


系統開發進行得異常緩慢。

因為所謂「太完美」的語句,往往是社會最愛的句型:

  • 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,我們應該尊重一切。」
  • 「有些事我們無法改變,只能適應。」
  • 「與其抗爭,不如努力讓自己更強。」

這些話看似正向,卻也可能隱藏話語消解的陷阱。

穆琞設計了全新判定指標:「語義逃避性」。

判定一段語句是否以溫和為名,行逃避責任之實

Mendax Hunter 推出測試版後,在天衍內部掀起了激烈爭議。

反對者認為它違反了語言自由原則,主觀性太高,容易將模糊語句錯判為操控。

支持者則指出,現代社會最大的語言危機,正是來自那些聽起來無害卻實則消解真相與行動動力的句子

在一次內部模擬測試中,Mendax Hunter 被輸入一段企業高層發表的話:

「我們理解員工的不滿情緒,公司正積極傾聽並逐步改善,請大家相信我們的決心。」

系統分析回應:

  • 情緒負載度:偏低
  • 主體承擔強度:0%
  • 結論強化效果:強
  • 語義逃避性評分:83%
  • 建議標記:高疑似「語意緩化語句」

這結果讓會議室陷入尷尬。

因為那位企業高層,正是天衍初創時的核心贊助者之一。


會後,有人私下問穆琞:「你真的認為那句話有問題?」

穆琞只淡淡地回答:

「我不是在懷疑說話的人,我是在幫大家確認:那句話有沒有真的說任何事。


這場內部測試後,天衍董事會一度考慮叫停整個模組。

但就在這時,一段來自外部匿名節點的語句數據被攔截。

語句如下:

「保持穩定比追求真相重要,因為真相會讓人恐懼,而穩定能讓人配合。」

Mendax Hunter 第一時間發出高等級操控語義警報

這段話的語法結構、用詞精準度、語意包裝技巧,全數符合「鏡面語言模擬攻擊」特徵。

董事會當即通過項目續開,並提升為機密等級。

Mendax Hunter 模組進入全面部署階段後,天衍開始接收到來自各語義合作機構的試用回饋。

其中一則來自拉丁聯邦語義安全局的測試報告特別引起穆琞注意:

「在一次模擬選舉輿情監控中,模組成功攔截超過 3,000 則以『理性溝通』為標籤、實則導向特定立場的重複語句。這些語句共用一種獨特結構:
起首緩和 → 無意義同理 → 結語導向 → 回避責任歸因。
例如:『我們都理解每個人立場不同,畢竟沒人希望發生衝突,所以讓我們集中精力,先做好自己。』」

報告註明,這種結構雖無明顯煽動成分,但在高密度出現的情境下,會造成聽眾集體「語義退化」——即:不再思考語言背後的行動指向,只留存話語表面的「聽起來合理」。

這證實了穆琞的判斷:

「語言的危險從來不是謊言,而是聽起來像真理的話語模型。」


為進一步加強系統識別精度,穆琞設計了一項全新機制:「語義歷史追蹤鏈」。

這套系統能比對每一句語句的前身、演化版本與使用脈絡,建立語句演進圖譜,從而判斷一個句子是否為「主體原創」或「語言模版派生」。

初期測試中,一句來自一線名嘴的評論被標記為高危仿語:

「這社會的問題不是不公平,而是大家太計較公平了。」

追溯資料顯示,該句式源自十年前一篇經營管理書籍中的企業文化話術模板,經過六次媒體轉載與兩次重新包裝,演變為當今版本。


「這不是表達,」穆琞在備註中寫道,「這是話語編碼。」

就在 Mendax Hunter 成為天衍核心工具的同時,穆琞收到了一封來自匿名帳號的訊息。

訊息只有一句話:

「當你開始標記別人的話,就要準備好,你的話也會被標記。」

這句話的語義強度不高,卻精準地切中天衍系統運作的倫理矛盾。

穆琞知道,這不是恐嚇,而是一種提醒。

是語言世界裡最難回避的質問之一:當你審查他人之語,你是否也能接受自身語句的審判?

他在那天夜裡,把自己的語言記錄庫全部打開給 FLINT 系統分析,包含那些從未公開的早年論述、失敗的辯論、甚至還在測試階段的草稿語句。

結果出來時,他沉默了很久。

其中有 16 段語句,被系統判定為「語義逃避型偏高」,9 段屬於「反身性不足」,5 段則直接被標記為「模糊立場模組化表達」。

這些數字比他預期的還要高。

但他最後選擇,將這份分析公開給所有天衍語言研究員。

「我要你們知道,連設計這套系統的人,也不是語言的聖徒。」
「我們不是用語句審判誰,而是用語句反思自己。」


這份公開記錄引發強烈震撼。

許多同仁開始效仿,在內部主動交出語句歷史、語意反省報告,甚至開始建立「語言透明週記錄制度」,紀錄自己每週說過最模糊與最誠實的一句話。

天衍,從一個語義防禦機構,開始轉向語言自省共同體。

幾週後,一場特別的語義共振典禮在天衍內部舉行。

這場典禮沒有標語、沒有演講,只有一個主題:「每個語者都是語言的一部分」

穆琞站在語義劇場中央,全息牆面播放的是來自天衍內部志工遞交的語句懺悔與重寫紀錄。

有人說:

「我曾經說過『隨便你』,那其實是我害怕對抗的方式。」

有人寫下:

「我說『都可以』不是我真的沒有意見,而是我怕我說出來會被拒絕。」

而這些語句,經由 FLINT 系統進行語意共感建模,轉換成可被他人共鳴的句式,在典禮現場環繞播放。

這不再是技術表演,而是一場語言的淨化儀式


當輪到穆琞,他開口說了一句話,語音有些顫抖:

「我曾經以為語言是我的武器,後來我才知道,它是我的傷口。」

全場靜默了幾秒,隨即響起低聲但堅定的掌聲。


天衍的語義資料牆上,那天新增了一段語錄,署名為「語言使用者 0001」:

「我不是來主宰語言的,我是來學著怎麼不讓它主宰我。」

這段話後來成為天衍對外公開資料的開頭序句,亦是 Rebirth 系統進入「語者自治模式」的標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