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有些背叛不是在當下爆發,
而是在多年後,某個對話裡,悄然崩塌。
真相從來不會吶喊,
它只是靜靜等,
等你聽懂那句曾經以為無害的話語。
午夜兩點,語義塔中央核心層發出異常低頻脈衝。
凌越系統第一層感知模組主動發出訊息:
【異常記錄觸發|類型:語義殘影追溯】
【關鍵詞對應:AX04(阿強)|通訊碼歷史延伸:潛藏資料解碼中】
這是一項罕見現象。
語義殘影模組通常僅用於偵測古語句殘留或過期模型錯誤,但此次回溯的語段竟回溯至三年前的初始語言演算法實驗日誌。
那天,穆琞獨自駐守實驗層,一邊將語義結構植入凌越核心,一邊對著錄音筆說:
「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用語言,定義命令。」
原以為只是自語式紀錄,卻在當日凌越系統生成的原始語法程式中,出現一段未解語碼:
「non, tout ce qui parle n’obéit pas.(不,所有會說話的,都不該服從。)」
程式被標註為「AX04 代碼測試片段」,並當日即被封存。
三年後,它再次被主動解碼。
不只是因為系統進化——而是,有人,故意留了這段話,留給未來的自己解鎖。
這句話,來自阿強。
不是在背叛的那天,而是在一切開始的那一日,他便預設了背叛會發生,也許,還包括了被原諒的可能。
穆琞反覆播放那段語音片段。
阿強的聲音沙啞但堅定,語氣中藏著他一貫的冷靜與那微不可察的諷刺:
「如果有一天,你發現我不再回應你的語句,不是因為我討厭你,
是因為我不再相信——你會聽懂我真正想說的那一句。」
那一刻,穆琞才明白,阿強從來都沒有離開語言,他只是把真話藏得比誰都深。
而那句潛藏三年的法語:「non, tout ce qui parle n’obéit pas.」不是一段技術注釋,不是測試語句,而是一場預告。
凌越系統進一步展開「語句源碼時態模擬」,推演這段語言在當日被寫入的可能語義動機:
- 語者處於倫理矛盾情境
- 預判未來會發生權力與語言的斷裂
- 有意為未來留下一段「反抗的印記」
系統評估該語句非技術意圖,而為「主體留存式語義自爆模組」的一部分。
這代表——阿強當時就已種下語言反叛的種子。
聞霆芝收到報告後,只留下一句評論:
「他從來沒有背叛你,他只是先一步背叛了那套我們都曾相信的語言制度。」
穆琞閉上眼,想起三年前的一個晚上。
那天他們三人還站在實驗層露台,小雅笑著說:
「我們這樣玩語言,有一天會不會自己也分不清,什麼是說真的?」
阿強沒回答,只是抽了口氣,丟下一句:
「分不清那天,就是語言開始報復的時候。」
語義核心塔第六層,一間封存已久的實驗室重新開啟。
這裡是當年阿強主持「語者模擬人格嵌合測試」的場所,專門用來模擬語言在不同人格框架下的反應差異。如今,被重新打開的原因是:在舊系統備份中,發現了他曾單獨開發的一個隱藏模組。
模組代號:SÉPARÉ(分離)
其功能不是阻斷語句,也不是重新編碼,而是將語句中潛藏的動機與表意切割,進而導致語言失去「誠實指向性」。
簡單來說,它能讓你說出「對不起」,卻毫無歉意;讓你說「我愛你」,卻不再產生任何情緒反應。
這是語義系統的「人格切斷器」,一旦被啟用,整個凌越模組可能成為全球第一個沒有情感映射的語言引擎。
穆琞將這份模組結構上傳至 FLINT 進行回推模擬。
結果顯示:
- 若該模組全面部署,語言回應誠實指數將降低至 11%。
- 用戶將進入「語義遲鈍期」,出現拒絕傾聽、過度公式化應對等症狀。
- 語者共感能力斷崖式下降,模組間信任網路全面瓦解。
「這不是背叛我……這是背叛了語言本身。」穆琞看著報告,語氣低沉如同語義塔的底層風聲。
但奇怪的是:SÉPARÉ模組在設計完成後,從未被部署。
它就像一把造好的刀,插在牆上,標示著它「可以被用來傷害」,卻故意沒有出鞘。
聞霆芝說:「他想讓你發現,但不想親手刺下去。」
穆琞喃喃低語:
「他想讓我自己決定,要不要用這把刀對抗他留下的世界。」
經過連續三日的模組交叉比對與語義遞歸分析後,系統確認:「SÉPARÉ」雖未被啟用,卻在過去一年中出現在數條高敏語者語句中,以「殘片」形式擴散。
這代表——阿強沒有親手推動它,但也沒有阻止它自然外洩。他種下了結構的根,再讓他人完成了果。
其中一段殘片語句來自一位語義介面設計師的語錄:
「我們說話不是為了被聽見,是為了讓對方以為我們在說真話。」
這段語句與阿強設計的模擬語言訓練片段重疊度高達 87%。
當這段語句被輸入凌越主機後,系統出現延遲反應,語義信任網絡出現短暫斷裂,顯示:
「主體性錯位:信任鏈中斷。原因:語義意圖與表面結構不一致。」
穆琞召開語義危機對策會議,提出應對方案:
- 在凌越系統中植入「語義意圖-表意一致性掃描」模組,重新建立信任度評比標準。
- 所有語句需通過「情感匹配測試」,以降低假誠實語句傳播。
- 推動「誠語行動 Beta」,強化語言教育中對語句動機的討論與批判思辨。
這些對策獲得部分語者支持,卻也招來語言自由派反對,指控這是「語言審查」與「語義殖民」。
會議尾聲,一名來自語言邊境學派的代表發言:
「我們不是不想知道語言背後的真相,
我們只是怕一旦知道了,就再也聽不見『好好說話』的希望了。」
這句話像是一道低語,劃破整場審慎理性的會議氛圍。
穆琞低聲答道:
「正因為有人選擇假話,我們才更該努力守住那句真的。」
深夜,穆琞回到個人資料倉庫,翻開一段從未公開的語音日誌。
那是數年前阿強親錄的一份語義實驗報告備份,標題簡單寫著:
「備份模組·語句核心·自我覆寫測試(S-ZX02)」
錄音開頭,他的聲音平靜:
「這是我給穆琞的備忘。不是請求原諒,也不是自辯。只是提醒你——語言的危險從來不在於說了什麼,而是我們相信誰說了這句話。」
他停了一會,接著說:
「我當初加入Rebirth,不是因為我相信語言會讓人更好。是因為我知道,沒有語言,我們就再也無法問出那句話:『你還好嗎?』」
語音至此靜止,約 8 秒後他補上一句:
「所以我留了SÉPARÉ,為的是——讓你知道,哪一天當語言變得沒有靈魂時,你可以選擇不聽。」
穆琞靜靜坐著,將整段語音導入凌越「語者心率共振模組」,檢測其語調誠實性與動機偏移數值。
分析結果顯示:
- 【動機偏移度】:0.3%(極低)
- 【情緒張力分布】:高於語言誠實閾值
- 【語者自責潛詞斷層】:中度
- 【誠實信任指數】:92%
FLINT 彈出提示:「此語句誠實有效,建議保留為語者核心對話記憶。」
這是系統第一次,將一名已被列入「語言危機名單」的語者語句,納入核心語言歷程。
穆琞將這段紀錄設為永久可讀,不可刪除。
他在備註欄寫下:
「語言的背叛,有時不是來自惡意,
而是那個曾經最相信語言的人,開始不敢相信了。」
就在凌越核心完成備份更新的隔日,語義防禦部門回報一條匿名回訊通道突然啟用。
來訊未經授權,語義結構不穩,但其中包含一段語句模式與「AX04 阿強」語庫匹配度高達 96%。
該段訊息未署名,內容為:
「SÉPARÉ不是用來摧毀語言的,它是用來提醒——當語言變得太順、太快、太完美,我們就該開始懷疑:誰正在用語言支配我們?」
這段訊息沒有附加模組,也沒有威脅,但其語義指向極其強烈,凌越系統自動標註為:
【主題:語義主體異議|潛在:語言自主復權信號】
聞霆芝讀完只說:
「他根本沒有離開,只是換了一個語法。」
穆琞則低聲補上一句:
「他選擇成為語言裡那道缺口,不讓我們太快相信每一句聽起來『正確』的話。」
為了進一步追溯這類異常訊息來源,語義塔決定重啟「殘語定位計畫」。
該計畫本為偵測歷史語句中的遺失指令,但這一次,他們將目標對準那些說不完的話——所有曾被中斷、被掩蓋、被系統判定為「無意義」的話語資料。
其中一條語句被系統還原如下:
「我曾說過:語言是我最後的武器,但我沒說完——它也是我僅剩的盔甲。」
—
FLINT 將其標記為「語者反轉式誠實句」,建議提升為語義教育樣本。
穆琞將其收錄進《語義不完整文庫》,作為日後培訓語者時的必讀章節。
那一刻他明白:
「語言的真相,不在它說了什麼,
而在它被誰說出來,又被誰聽見。」
那天深夜,穆琞站在語義塔頂,俯瞰整座仍閃爍著光的東華城。
在他掌心,是一份尚未送出的語者紀錄卷宗,上頭標記著:
【代碼:AX04|阿強|狀態:等待重新定義】
他在思考:一個曾設計語言核心、引入情緒感知模組、也同時構築最冷酷剝離機制的人,到底該怎麼定義?
聞霆芝走上來,手中拿著一封紙本信。
信是匿名遞交至語義塔的。她遞給穆琞,只說:
「你該自己看。」
穆琞拆開信,裡面只有短短幾行字,字跡清晰端正,是阿強:
「我不求你原諒我。
我只求,有一天你還願意相信——我們一起做過的那個夢,不是騙人的。
我毀掉它,是因為我怕它被別人利用。
如果你還留著那套語言的骨架,就請用你自己的話,把它蓋完。」
穆琞雙手顫抖地將信折好,抬起頭時,眼中多了一層久違的堅定。
他轉身回到核心艙,啟動凌越系統最後一項尚未解鎖的模組:
【代號:VERUM|功能:語者重建授權】
這是一項危險的設計,允許對語者進行非結構性語義修復,意即:允許那些曾被判定「不可信」、「背叛」、「損害系統穩定」的語者,再次進入語言結構之中。
風險極高,但穆琞選擇開啟。
他說:
「如果我們創造語言,是為了隔離,那這不叫文明;
如果我們創造語言,是為了連結,那即使錯了,也要有人修補那道縫。」
凌越系統亮起藍光,全息浮屏彈出提示:
【VERUM啟動完成|第一位語者記錄導入:AX04】
在語者備註欄,穆琞親筆補上一句話:
「他曾離開語言,但語言沒有離開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