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科技是中立的,
但邀請你的,不是技術,
是背後的那雙眼睛,
想看你用什麼姿態,換一份未來。
全球語義安全高峰會後的第四天,穆琞收到了一封來自「凌網集團」的正式邀請信。
這是一間表面上以語音交互與人工智慧應用聞名的跨國科技企業,總部位於新加坡,分部遍布東京、柏林與舊金山,旗下同時擁有語音助理系統、語義預測引擎與多語言教育平台。但在語控圈內,凌網有另一個名稱:“Siren Node”(賽蓮節點)。
傳言這家公司與多國政府有隱性合作關係,專門為軍方、金融機構與大型社會平台提供「語言微調建議模型」,能夠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改變大眾情緒趨勢與輿論方向。
簡而言之:它是一座站在科技與操控交界的灰色塔樓。
邀請信的開頭寫得極具禮節:
「親愛的穆博士:我們對您在Rebirth系統中的突破深感欽佩,誠摯希望與您就“語意倫理架構未來”展開深入討論。」
但穆琞一眼就看出這封信中的「語言異常」。
那不是邀請,那是測試。試圖確認他是否會對某種話術模式產生正面回應,進而評估他的「語言親和傾向」。
穆琞並未立即回覆這封邀請信。他將全文輸入 EchoCore,啟動「語義意圖反演模組」,進行五層結構拆解分析。
結果如下:
- 表層語義(Literal Layer):邀請會談
- 行為暗示(Behavioral Cues):期望會面但不直接要求
- 潛在意圖(Subtextual Intent):測試接觸意願
- 誘導觸發詞(Trigger Primes):倫理、合作、尊重
- 關鍵判讀:高度設計過的親和話語結構,無直接命令詞卻含強制邏輯鏈
EchoCore結論:
「此邀請語境不具危險性,但為語義社交測試結構。建議:應對時維持語言主體自主權。」
穆琞皺了皺眉,關掉模組。
他從來不信任那些以「合作」之名包裝監控欲望的企業,尤其是凌網集團。
聞霆芝得知此事時,正在進行一場語義驅動問答演練,透過 AI 模擬官員與記者的溝通流程。
她聽完穆琞的說明後,只說了一句:
「你知道他們會怎麼請你去談,但你不知道他們準備了什麼讓你留下來。」
這句話,是提醒,也是一種暗示。
穆琞沉默點頭。
三天後,穆琞終於決定前往會談,但他不是為了合作,而是為了確認凌網的真正目的。
會面地點安排在東華市中心一座玻璃大廈的頂層——這裡是凌網亞洲區域實驗總部,據稱設有最新一代語義神經晶片測試平台。
會議室牆上掛著一句話:
「La technologie ne dit rien. C’est nous qui parlons à travers elle.(科技本身不說話,是我們透過它在發聲。)」
穆琞坐下,沒有寒暄。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三人——兩位亞洲面孔的技術主管,一位說著帶有英式腔調的女性,身穿黑色西裝,動作俐落而精準。
她自我介紹時只說:「我是‘語向計畫’的聯絡員。」
語向計畫。
這個名字在某些語控學術論壇中曾短暫出現——據傳是一項以「引導語義進化路徑」為目標的計劃,試圖讓AI不僅理解語言,還能參與語言的歷史建構過程。
這意味著,他們要讓AI能夠決定語言應該如何演化。
這種權力——足以顛覆一個文明。
聯絡員笑得極有分寸地說:
「我們很欣賞 Rebirth。它與我們的目標部分重疊,尤其是你們在主體意圖標記模組上的設計。很……優雅。」
穆琞望著她,沒有回應。
這些話語的背後,每一個讚美,都是一根語義鉤子。他若接受,就可能踏進對方設定好的語義框架。
對話進行了二十七分鐘,穆琞幾乎沒有主動發言。
凌網的三人輪流展示語向計畫的概念模型,包含五個核心組件:
- 語義定錨裝置(Semantic Anchor Engine):用來「固定」某些詞語的含義,減少誤解與誤用——實質上,是控制語言變動的速率。
- 情境預設參照框(Contextual Prime Frame):在說話前就為語言設定環境背景,引導聽者進入預期語境。
- 語調順從模擬器(Tone Harmonizer):調整語句表達方式,使其更容易被特定受眾接受。
- 語意接受壓縮引擎(Acceptance Compression):透過語法設計讓聽者不自覺接受前提假設。
- 語意社會學回饋網(Sociolinguistic Feedback Web):以社群反應作為語義微調依據,自動適應趨勢與風向。
聯絡員最後補上一句:
「我們不定義語言,但我們讓語言不再被誤解。」
這句話讓穆琞輕輕皺起眉頭。
EchoCore於他耳中同步傳來內部警告:
「偵測到高級語義模糊修辭:『不定義』=『選擇定義』,實質為規避責任敘述。」
穆琞輕聲回應:「語言的美,在於它的模糊與多義。你們要做的,是刪除那些人們尚未想清楚的部分。」
聯絡員臉上浮現一絲淺笑:「而你們,是在放任人們被語言摧毀。」
對話終止於一杯未飲的咖啡。
穆琞離開會議室時,腦中浮現母親說過的一句話:
「當你開始只說別人願意聽的話,你就不是你了。」
回程途中,穆琞並沒有直接回到研究所,而是繞往東華市的老街區。
那裡有他大學時代曾實習過的語言資料館,一座擁有數十年報章、書信、口述歷史與手稿的語料寶庫。相比冷冽的語構引擎與AI演算,他更想重新感受一種「不被演算法過濾過的語言」。
他推開木門,一股舊書氣味撲鼻而來。
館員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,曾是穆琞在校時的口語語境指導教師,姓姚,人稱「姚姨」。
「怎麼,是Rebirth沒反應了?」姚姨笑著打趣。
穆琞搖頭:「不是,我只是想重新聽聽人說話。」
他坐在資料館一角,翻閱一本民國初期的通訊記錄筆記,記錄著兩位逃難夫妻在分別前的語言交換:
「你若回頭,我便等你三年;你若不回,我也不怪你,但我會一直說——你曾經回來過。」
這樣的語句,不在EchoCore的高效率語意模型裡;也不會出現在語向計畫的參考庫中。
因為它「太無效」、「太多情緒」、「沒有資訊密度」。
但它卻深深打動人心,讓人記住一輩子。
這是語言的溫度。
姚姨忽然問道:「小穆,你覺得語言未來是什麼?」
穆琞想了好一會兒,才答:
「不是更快,不是更準。是……還能讓人做夢。」
姚姨點頭,緩緩地說:「那你要小心,那些不做夢的人,最怕別人還在夢中說話。」
夜幕降臨,穆琞回到研究所,將整場會談內容、EchoCore偵測報告、語向計畫架構,統一打包進「潛語資料櫃」中。
他在檔案封面寫下:
「主題:語義未來方向與社會操控交界初探。備註:此非科技合作邀約,此為權力試探。」
隔日,聞霆芝帶著一份從北歐語控防火牆中攔截的新語義模組來找他。
模組名稱令人震驚:「Rebirth-SE版本」
這是Rebirth架構的改造版本,但並非他們釋出的開源程式碼,也非任何授權分支,而是一種非法逆向工程產出的模型。
語句樣本中出現以下語義句:
「請選擇最不讓人誤解的說法——否則,您的話語將無效。」
EchoCore警告:「語義責任逆置結構——該系統將語言正確性的責任全數轉嫁至說話者,並導致高風險自我審查。」
這不是協助說話,而是建立一種「說錯即滅」的語境。
穆琞知道,這就是語向計畫真正的成果。他們不想與Rebirth合作,他們只是想「複製它,並移除它的人性」。
他登錄EchoCore核心,在備註欄輸入:
「下一階段目標:語義自治網路試行。
模組名:Veritas-Node(真言節點)——每一個說話者皆為主體,每一段語言皆有生權。」
這不是實驗,而是一場反擊。
科技公司伸出的橄欖枝,背後藏著鎖鏈;而Rebirth,將是語言仍能流動的裂縫。